編者按：
四川省讀者李鈞給半月談雜志社寫來一封信，談的主要是道德底線問題。面對社會上種種突破道德底線的行為，他感到困惑、郁悶，也很想獲知解決之道。在信的末尾，李鈞提出了幾個問題，希望能從編輯部得到答案。
道德底線之所以在近年來形成一個問題，或許有法治社會建設滯后的原因，或許有傳統倫理道德衰微的原因，究竟原因何在，如何應對?我們認為，道德底線牽涉社會每個成員，問題的答案在社會上，在廣大讀者中。它也許不那么現成，不那么一索而得，但是通過大家的討論，見仁見智，也許我們就能達成共識，為李鈞，也為我們每一個人找到答案。
《半月談》將開辟“轉型期社會道德觀討論”欄目，圍繞“我眼中的道德底線”這一話題展開討論，邀請廣大讀者朋友積極參與，各抒己見，用您的思想為我們帶來啟迪，用您的智慧為大家提供借鑒!
一位教師的呼喊：我們的道德底線在哪里
編輯同志：
你們好!
我是《半月談》的忠誠讀者，也是一名中學教師。這次給你們寫信，主要是想傾訴一下內心的困惑。這種困惑產生有些日子了，近來越來越厲害。家里人說是我想得太多，現在誰都不想我所想的那些事。但我想，問題就是問題，并不會因為你不去想就能回避得了。心情郁悶難解之下，給編輯部寫了這封信，希望能從你們那兒得到指導和幫助。（選自《半月談》2010年第16期）
先從最近發生在我身邊的一件事情說起吧。上個月，我的一個朋友外出辦事，因為天氣太熱，加上他血壓不穩，在馬路邊上突然昏厥了過去，臉都摔破了。那個地方是我所在城市的一個繁華路段，很熱鬧，可誰能想到人來人往，居然就沒有一個人伸出援手攙扶他或者打個電話給120。最后，幸虧他自己慢慢蘇醒過來。去他家里看望他，聊起這段遭遇，朋友傷心得淚流滿面：“人心像冰窖啊，社會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編輯同志，我朋友的問題，也是讓我困惑多時的問題。雖然他的遭遇不是所有病倒在地之人的遭遇，但也絕不是個案。這幾年我看新聞報道，時不時就會發現此類見死不救的事情，甚至有人受傷后，反復哀求幫助也沒人理睬。人心為什么會如此冷漠?記得小時候，家里長輩總是用“救人命，積大德”、“救人等于救自己”這樣一些話教育孩子，到現在我也相信見死不救是天下最大的罪過，所以我實在看不懂這種社會現象：如果別人生命危急之時我們都袖手旁觀，請問這個社會的道德底線究竟在哪里?
不僅是見死不救，現在社會上挑戰道德底線的現象還有很多，如以權謀私、坑蒙拐騙、制假售假、剽竊盜版，從蘇丹紅、注水肉、毒大米，到三聚氰胺、地溝油、假奶粉，再到假化肥、假農藥、假種子……有人把老母親趕到了豬圈里住，有人倒過車子來把被撞者碾死，還有人專門“殺熟”傳銷，發假廣告牟利……
在我們這兒，街頭巷尾還出現了專門“設局”騙取老年人錢財的團伙，前些日子，我們小區一個老太太，就因為騙子說她的兒女有血光之災，必須花錢禳解，被騙走了5萬元。我本人則經常接到各種詐騙短信，前天就接到兩條。一條說：“爸，我的手機和錢包在公交車上被偷走了，我現在用的是朋友的手機。你速給我匯300元到我同事張某的賬號上”;一條稱：“爸，我和女朋友在旅店被警察抓了，明早速郵一萬元到我同學的卡上。”您看，平白無故的，我就被騙子叫了兩次爸。
聽我說了這些，你們或許認為在我眼里社會已墮落至極。其實不是這樣的，我始終相信大部分人是善良的、真誠的。但我確實也很焦慮，因為道德的水潭，實在用不著太多丑行就可以攪混，一個社會，尤其不該出現這么多突破道德底線的現象。什么叫道德底線?我認為就是我們祖祖輩輩都不會去觸碰的那條道德的高壓線，如果觸碰了，當事人必定會在良心上、社會輿論上遭受譴責。正是因為有了道德底線的存在，人際關系才能和諧，社會才能安詳。
所以，對于一個社會來說，如果道德底線屢屢被突破，那么其影響是巨大的。其中，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人與人之間喪失信任感。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現在人們對別人的信任度越來越低：病人不相信醫生，家長不相信老師;進飯店吃個飯，心里還會不停嘀咕是不是吃進了地溝油;小孩子從兩三歲起，就會反復被家長教育“不要跟陌生人說話”……這其實是很可悲的，因為如果生活在一個社會里，大家卻互相不信任，要時時提防別人，會有多累?這樣的生存之重，恐怕每個人都不愿背負。
編輯同志，更讓我苦惱的，不僅是社會上出現了這些問題，而且這些問題還出現在教書育人、歷來被稱作“靈魂工程師”的我的同仁們身上。
前些日子，家長會后，一位家長留下來，對我說，希望能給他兒子在教室前排安排一個固定座位。被拒絕后，沒想到他居然傲慢地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塞給我，那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不就是想要錢嗎?這樣就行了吧?當時，我真是感覺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不禁對他發了火。但事后想想，也不能全怪家長，這些年來關于學校、教師的負面新聞層出不窮，教師的形象早已不復當初了。就是我自己耳聞目睹的一些事情，也足以說明學校不再是一片凈土。
就說安排班干部這樣的小事吧，我確實聽說有老師接受家長錢財，給不合格的學生安排“職務”的。再拿教師在外有償補課來說吧，確實有的老師有意降低課堂效率與授課質量，目的只是為了制造補課的必要性。至于不時接受家長的購物卡、禮物，甚至被邀請出國旅游，這樣的消息更是時有耳聞。
我身邊還發生了一件令我大跌眼鏡的事情。在我任課的一個班級里，有一個學生上課從來都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學習成績一塌糊涂。可沒想到的是，雖然高考成績沒有達到相應的分數線，人家還是被某重點大學錄取了，理由是他參加了某某科技創新大賽獲得全國一等獎。我們這些熟悉他的老師、同學，覺得簡直是天方夜譚。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呢?原來，這個學生的爸爸是我們學校的一位特級教師，進行科技創新的是學校另一個學生，這位教師通過運作，讓自己的兒子搭了人家的車，混了個一等獎。
多么無恥呵!雖然這樣的人在我的教師同仁中只是少數，但師德、教師形象已被他們嚴重敗壞了!
編輯同志，作為一名教師，對各種道德濁流氣憤卻無可奈何之下，我很自然地就想到發揮教育的作用，盡一己之力，好好教育學生，希望他們走上社會后都能激濁揚清。但很快我就苦惱地發現，學校不是象牙塔。成人社會的種種失德現象，讓我在對學生進行道德教育時，感到無力無助。
我教的是高中，雖然教學任務很重，但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反復對學生們灌輸誠實、勤勞、與人為善、不損人利己等道德觀念。課堂上說這些時，沒有人會反駁我，但私底下與學生們再談到這些時，一些學生就會“實話實說”：“老師，您說的那些都是大道理，如果完全按您說的去做，我們將來非得餓死不可。”“您看看現在社會上，有多少人是誠實做生意的?勤勞能致富嗎?”“咱班某某的爸爸是干部，某某的爸爸做生意，他們倆家里最富，穿的衣服、鞋子不是阿迪達斯就要耐克的，所以，將來就得當官、發財。如果成了窮光蛋，有道德又有什么用?”
美德真的就這樣被人遺忘了嗎?難道真的只要有錢就可以了嗎?我知道這不對，可我卻無法有力、完全地說服學生。每念及此，就像針扎一般，痛徹心扉。
作為一名教師，作為一名普通的社會成員，編輯同志，我認為對于道德底線問題，真是到了應該引起全社會高度重視的時候了。為什么會屢屢出現突破道德底線的現象?我們究竟該怎么做才能守住底線?對于這些問題，我百思不得其解，希望得到你們的指點!
● 公眾冷漠源于人際距離疏遠?
陳壁生：我們經常在各種媒體上見到“見死不救”的例子，我覺得很難對冷漠的公眾進行道德譴責。在城市里，每一個人都是路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合理的利益計算。比如看到搶劫，大多數人的選擇是快速走開，這種動機是非常簡單的，沒有一個個體能夠單獨面對持械的搶劫者，人已經被分化為原子式的獨立的個體，路人與路人之間，不可能產生相互幫助，在危難中相互救濟的那種感情，而這種情況的發生，原因在于人們的社會冷漠。
● 機會主義原則導致底線失守?
孫立平：在改革過程中被奉為圭臬的機會主義價值觀，無疑使社會生活的底線失去了最后的防守能力。
在這種機會主義、實用主義的價值觀中，沒有任何原則是神圣不可動搖的，能否得到眼前的利益就是最高標準，為了這種眼前的利益，即使破壞了原則和程序也在所不惜。甚至完全沒有破壞了原則和程序也是一種代價，甚至往往是一種更大的代價的概念。更有人自以為得意的將其稱之為這就是中國人的智慧。
● 反傳統掏空中國人的心靈?
秋風：人們可以摧毀所謂的舊道德、舊宗教、舊文化，卻很難按照自己的意圖科學地建立起新道德、新宗教、新文化。人的理性設計能力是有限的。道德、宗教、文化是無數代人的智慧的結晶，這樣的智慧是任何一代人、更不要說一群自認為已經發現了歷史進步的方向、掌握了歷史發展規律的人所能比擬的。拋棄舊道德、舊宗教、舊文化是容易的，但沒有人能夠聰明到建構出替代它的新道德、新宗教、新文化。
● 社會機制的缺陷使道德讓位于利益?
學者秋風認為，政府權力的擴展，導致社會生活的許多領域都被官本位和行政化所控制。這種對社會生活的全面控制使人們漸漸喪失了獨立性、責任感和使命感。人人都有惻隱之心，但是，讓這種惻隱之心變成公益活動的社會機制，卻無法在現有的體制中發育。人心變得冷漠，實際上是緣于權力的限制和控制。此外，官商結合的腐敗現象，也扭曲了商業活動：財富成了衡量一切的指標，人心也自然趨向了算計與唯利是圖。
眾說紛紜道德底線
● 何懷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何懷宏在一篇文章中言道：底線倫理不是高深的學問，玄妙的推理。其中所說的道德“底線”或基本規范，主要是相對于較高的人生理想和價值觀念來講的，是說不管人們追求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或價值目標，都有一些基本的規則不能違反，有一些基本的界限不能逾越，例如不能強迫他人，不能殺人越貨、不能坑蒙拐騙等，即把人當人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便“君子愛財”，也應“取之有道”。
● 崔永元：道德底線不能低于法律底線
在一次演講中，著名主持人崔永元講了這么一段話：我不是有什么道德潔癖，我沒有特別高的要求，我要求的只是道德底線。比如你是醫生，我給了你紅包，你做手術時就應該認真些，不能把紗布放在我的肚子里。但是現在不是，拿了錢還會不小心把紗布留下;再比如你綁架，問我要錢，我給了你錢你一定要把親人還給我，你不能拿了錢又把人弄死。我們現在都墮落到什么程度了?低于法律的底線了，就是這個都算過高要求。
● 袁曉明：“底線”是道德標準的下滑
為什么許多中國人對收紅包這樣的非道德行為要以修正的道德底線來合理化?以我看來，主要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公眾覺得無力改變還不如接受，只要能達到目的就行了，最壞把紅包算進醫療成本;二是收紅包一方也覺得收紅包不再是一個道德問題，只要給人辦事就對得起良心。因此，送、收的兩方面一起認可了收紅包辦事的道德底線，其實是修改了道德標準，這無疑是整個社會的道德標準上的下滑，送的一方有責任，但收的一方卻有更大的責任，而更需要拷問的是造成如此下滑的制度環境。
(來源：半月談)
